夏佑至：春天的王彩玲
◎夏佑至资深媒体人每到春天，我就会想起王彩玲，顾长卫执导的电影《立春》的女主角。她有一口醒目的龅牙，热爱美声唱法，人生理想是去北京。和顾长卫其他电影中的女主角一样，王彩玲觉得，自己生活的小城，她的故乡，是对人生的羞辱。如果说生命必须有一个目标，王彩玲的目标是那样明确：离开。(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每一个中国的小城里，都有无数个王彩玲。多年前，我父亲送我离家去上大学的时候，反常地用虚弱感伤的声调说，希望你以后不用望 这片天 这个 ，就是我的故乡，一个有几十万人口、若干城镇、连片的乡村和无数山川河流的小城。父亲的话其实也是我的心声。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有一次我坐高铁离京赴沪，火车在山东境内经过了一片沟壑纵横的山冈，山上遍布着黑褐色的石头，只有山腰和分水岭上点缀着几排枯瘦的树木。这情景和13世纪北方画家笔下的山水画没有什么两样，但几分钟后，车窗外却意外地出现了一座热气腾腾的新城市，把我的思绪从13世纪拉了回来。一栋接一栋没有竣工的高楼，外面罩着熟悉的绿色防尘，运送泥土和建材的平头卡车在施工现场进进出出，挖掘机群集在一起作业，那情形毫无可资怀古的气息，倒像是电影《Wall.E》（《机器人总动员》）里的某个场景。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站牌上，我知道经过的乃是泰安：坐落在泰山脚下、历史悠久的小城。拔地而起的新城区无疑是依托高铁车站兴建起来的。几乎所有的高铁车站周围，都兴起了新的城市。大城市因此变得更大，而雄心勃勃的小城市像是被唤醒了的王彩玲，从中看到了机会，想把自己变得更大、更新、更繁华，但最终被改写的却只有G D P数据。和运气不好的王彩玲一样，一个偶然的事件无法撬动一个巨大的梦想。建设热潮平息之后，大多数小城一如既往，是出生在其中的有梦想的年轻人诅咒的故乡，招人恨的小地方，没有机会，也得不到承认，接着，和千百年来一样，继续用怀疑和麻木的眼光评估新一代王彩玲超越现实的尝试。和这座灰色平原上的小城擦肩而过的时候，许多问题涌上我的脑海：这里的年轻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在哪里上班，靠什么娱乐，他们看什么书，读不读杂志？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怎么打发空余时间？关于18世纪的宫廷生活，他们的知识是否也来自穿越的情节？朋友们多长时间聚会一次，聚会时谈论什么话题？他们喝什么牌子的酒，抽多少钱一包的烟？他们关不关心中东和北非的*局动荡，有没有去香港买过包和香水？这里的房价高吗？钱够不够用？孩子上不上补习班，送礼的行情是多少？我假装自己是不再熟悉小城情形的陌生人，但实际上，比这些问题更快地涌进我的脑子的，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而每一个答案，我都了然于胸。虽然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只有极少数时间才会望见父亲头顶的天空，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电话、短信、邮件、Q Q，现在还有微博，把我和小城的生活牢牢绑在一起。在唏嘘和尴尬、喧闹和沉默并存的同学聚会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交换了人生的细节。出走的王彩玲和留在小城里的王彩玲早已发现了彼此之间惊人的相似。这世界趋同的速度让我们吃惊，我们同样为此感到失落和乏味。在某种意义上，没什么大城小城，我们都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生活在中国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城乡接合部里。这里的喧闹和沉寂很类似，这里的世故和天真都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国家被同样的逻辑支配着。这逻辑的霸道逼着王彩玲们飞蛾扑火般地逃出故乡，结果又逼着他们垂头丧气地准备 逃离北上广 。你走遍大地，却和足不出户没有多少分别 对春天的王彩玲来说，这是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